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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产粮的小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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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王】周期

1

 

“动力系统良好,气压系统良好,通讯系统良好。推进器准备中。”空洞的女声响了起来,“三十秒倒数。”

王杰希坐在驾驶舱里,手中紧握着操纵杆。舱里其他的地方显得有些昏暗,只有他面前的一部分是明亮的银白色,那是窗外——或者说舱外——一个巨大的球状物体所散发的光芒。王杰希的双眼直视着前方的虫洞。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光影变化,但他能够感受到那个虫洞所散发出的光在他的脸上辗转腾挪。

“三十。”

王杰希的脸被照得惨白,又暗了下去。他没由来地想起自己四岁的时候去坐旋转木马,暖黄色的灯光就是这样从额头照到下颚又消失不见了的。

“二十。”

王杰希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儿僵硬。他仍然直视着那个虫洞,他终于看清了里面的光影变化,里面不只有白色,还有黄色、紫色、蓝色、红色。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他买过一瓶子的玻璃弹珠,里面的颜色比这个还多。

“十。”

王杰希的余光看见了副操作席上方士谦的脸被照得惨白,然后一会儿也重归黑暗。舱里冰冷的女声还在倒数,王杰希突然很想跟着女声一块儿念。他记得从前比赛的时候,他都会跟着裁判员一起念倒数。等到枪声响起,他也会发出“啪”的一声,冲出起点。但他觉得此刻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五,四……”

王杰希握着操纵杆的右手又紧了紧。他突然听见旁边的方士谦说了一句话。

“哈,这一推就是六年了。”

“三,二,一……”

王杰希毫不犹豫地把操纵杆推到底。眼前的虫洞在面前无限放大,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灼眼。一阵灿白之后是扭曲的光斑和色彩,然后重归与黑暗。

 

 

王杰希恍惚间看到了黑夜中越来越亮的白光,还伴随着冰冷的倒计时。

“三,二,一……”王杰希缓缓睁开了眼睛。“休眠者已出舱。各项生命体征良好,本次休眠时长,七年两个月零九个地球日。”

王杰希重新睁开眼睛,白光已经慢慢褪去,留下的还是昏暗的视野。他觉得有些头痛,也许是刚刚做了个梦的缘故。于是他躺在休眠舱冰冷的液体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银白色的天花板,看着上面反复亮起又熄灭的光。他觉得这像极了虫洞的光线,让他怀疑他还没有醒来。但他身体里某一个理智的角落告诉他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系里恒星的光芒,空间站的自转使光线在天花板上反复循环。

于是他从休眠舱里坐起来,想伸手去摸放在一旁的保暖毯,却因为刚苏醒,双手有气无力地从半空中垂了下来。他恍惚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便抬起头来,看见刘小别从指挥舱里跑了进来。

“队长您醒了。”刘小别一把抓过旁边的保暖毯盖在了王杰希身上。

王杰希一遍裹好保暖毯,一边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M76星系,目前我们在靠近它最外侧的第二颗行星处。”刘小别把王杰希扶起来,拉了一把椅子过来让王杰希坐下,“还有大概半个月就可以着陆了,一切都已经按照队长您的要求布置完成了,这七年两个月零九个地球日以来并未出现任何事故。”

王杰希把刘小别所递过来的航行日记翻看了一遍,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还是无法与总部取得联系吗?”王杰希把日记放在一边,站起来,转身朝通讯系统处走去。

刘小别叹了口气:“没有。”

王杰希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他的手指好像还没有完全从休眠中苏醒。于是刘小别靠上来,帮他打开了通讯系统。王杰希扫了一眼通讯记录,上一条记录还是由七年以前的地球发出的,此外并没有任何通讯信息和记录。

王杰希挑了挑眉。

“小别,辛苦你了。”王杰希关上了通讯记录,拍了拍刘小别的肩膀,朝着休息室走去,“还有谁在休眠?”

刘小别转身扫了一眼休眠舱。“许副队、英杰、柳非……除了我和柏清大家都在休眠。需要我把他们叫醒吗?”王杰希转头望了望窗外一颗分不清蓝色还是灰色的星球,缓缓地说:

“叫醒。全部叫醒,开始准备着陆事项。三个小时后在指挥舱见面,把袁柏清也叫上,我要见到他们所有人。”

 

王杰希已经换好了干净舒适的衣服,在空空荡荡的指挥室里坐着等。他看见袁柏清向他敬了个礼,匆匆忙忙地跑向休眠舱帮刘小别去了。他不断地听到倒计时。那种冰冷的女声不停地重复着十位倒数。王杰希突然有种想跟着一起倒数的冲动,而这种冲动让他的头又痛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于是他望向窗外,外面的天也是忽明忽暗的,就像那一天一样,这光线在他摊开了的笔记本上一尺一尺飞奔。

于是他又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光。他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而他也知道他在等人的时候思路是最不受控制的,好像脱了缰的马,在任何地方驰骋,却永远也不会落在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

所以王杰希把双手插进口袋,干脆让思绪随意地跑。他摸到了一个纸条。他拿起纸条放在笔记本上,用了好几个光阴腾挪的时间才看清了上面的字。

上面写的不多,只有“七年两个月零十个地球日”。

 

2

王杰希从小就喜欢仰望星空。他的父亲是个天体物理学家,每个星星多的晚上,父子两个人就去房顶,在房顶上支起一个望远镜,在房顶上看星星。大多数时候,王杰希会有一大堆问题问王爸爸。

于是他知道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也催促着他,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了一名宇航员。

比如说他很早就明白时间在太空中的流逝速度是不一样的。他还跟王爸爸开过玩笑,说如果有一天爸爸去了太空,等他回来,说不定两个人就一样大了。王爸爸总是笑着打趣说:

“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去什么太空啊,有机会去太空的人是你才对。”

然后父子两人就会在房顶上享受穹顶之下难得而温馨的静默。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感觉到对方在和自己仰望同一片星空,想着同一个事情就好。

他同时也明白很多事情,比如说什么是虫洞。

 

“虫洞,就像你在纸上画两个点,在平面上他们最短的距离就是把他们用直线连起来,然后虫洞是把他们的空间扭曲了,于是两个点中间的部分被折叠了,于是就可以直接从这里穿过了。在二维上它是一个洞,到了三维它就是一个球了。”

有些失真和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王杰希带着耳机,坐在通讯系统之前,聚精会神地听着另一头的声音,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方把最后几句话说了出来,因为这是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给他讲过的事情,如今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

“虫洞是个望远镜一般的东西。”那边继续说道,“每次我们的飞船和你们的飞船经过望远镜的两端时,我们就能收到对方的信号了。”

“所以呢?”王杰希转了转手里的笔,玩味地问道。

“所以……”那头颇有些恶趣味地顿了顿,“周期是不多也不少,七年两个月零十天。”

七年两个月零十天。王杰希从一张废纸上撕了个小纸条,把这个时间抄在了上面,又折了折塞进了口袋里。

那头听见王杰希久久不说话,便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周期不多也不少吗?”

王杰希头也不抬,就盯着自己的笔尖没好气地说:“您叫我上哪儿猜去。”

“因为二月十号是我的生日。”那头轻笑着说道,“王队猜不到吧。”

“所以说我每次醒来都要给你过生日吗,喻队?”王杰希故意把“喻队”两个字发得很重。

“什么?”那头愣了一下,但又带着笑意,似乎是早就对王杰希跳跃的思路习以为常。

“我是说,以后我每次休眠就休七年两个月零十天,我在想这样醒来以后是不是还要给你过生日。”

那头笑的特别开心,好一会儿才停下,说:“王杰希,生日可不是这么算的。”停下以后又顿了一会儿,两人就这样不说话,安静地听着刺刺啦啦的电流声。最后还是那头突然说了一句话,说:“我算过了,咱们每次一共有七周零六天可以互相联系到,不过因为转动的缘故,每一天都需要重新调一下信号。”

“不多也不少。”王杰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然后那头忽然一顿,又兴致盎然地回了一句:“所以我每次和你说再见的时候都要给你过生日吗,王队?”

“喻文州,生日可不是这么算的。”

 

“你说人世间是不是有很多巧合。”喻文州在笑了一会儿后问王杰希,“比如说这个周期和咱们两个人生日之间的关系,也比如说,你所在的星系和你生日之间的关系。M76,不多也不少。”

王杰希心里一惊,但在这时候喻文州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王队不必担心,这都是我自己推算的。你们大概是个保密项目吧。”

“知道是个保密项目还去推算。”王杰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黄少天附体了吗。”

那头笑得更开心了。“我不说了。”喻文州好像都能隔着这么多光年的距离,感受到王杰希在宇宙的另一端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他也只是知道表情,因为他很久以来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一个名字,和这样一个冷冰沉静的声音。就好像王杰希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配得上喻文州这个名字,还有这样一个柔软又犀利的声音。

 


4

 

王杰希十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航\天学校。那时候他拉着母亲给他收拾好的行李箱,坐上了地铁。上车以前王杰希生平第一次,看着飞驰着的列车产生了莫名的恐慌。他转过身问王爸爸王妈妈:

“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太空,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回来怎么办?如果一直等到我回来的那一天,我也没有见到你们怎么办?”

王妈妈蹲下来,抚摸着王杰希的头发说:“人生的路上总会有很多告别的。我们也不能为了避免结束就选择不开始,我们也不能为了避免告别而选择不向前走。”然后她用柔软的臂弯把王杰希圈住,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要相信,该重逢的还是会重逢的,”王妈妈在王杰希踏上车厢的时候说,“该遇见的还是会遇见的。”

她的后半句话飘扬在八月底的北京地铁站,飞速启动的地铁模糊了三个人的脸。他们三个人后来也许有打过电话,视频聊过天,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真正见面,最后一张模糊的脸。王杰希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幕时还是会感觉到一股从胃里涌起的疼痛,但无论是那时还是后来,王杰希始终没有为此掉过一滴眼泪。

 

“那你为什么没哭?”喻文州听着王杰希讲着原来琐碎的事情,忽然问道。

“他不会哭。”王杰希还没等回答,方士谦就在一旁插了嘴,然后又继续大大咧咧地补充道:“我们还在航\天学校时,我可没少膈应他,他啊,就那样,也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动静。当时宣布去别的星系找宜居星球的宇航员名单时,我给我爸妈打电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问问他,他——”

“我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把安排跟他们详细地说了一下,又说了说如果我回不来,把我的衣冠葬在咱们家后面的梧桐树下。”王杰希毫无波动地说道。

方士谦坐在王杰希旁边,一拍大腿,说:“你看看他——”

喻文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要知道王杰希接受任务的时候才十八岁。他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也十八,他专门请了假,回了老家广州,挂着笑脸和父母好好地道了个别,然后在回北京的火车里一边带着耳机一边流泪。他始终不明白一个人的忍耐限度为什么可以达到那样恐怖的程度,而他也不想猜到王杰希已经多久没有哭过了。

他确实不知道,王杰希最后一次哭是在四岁时,他在游乐园里坐旋转木马,头上暖黄的灯光就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飞快转动着的旋转木马让他渐渐地看不清了四周黑暗的一切。当他从旋转木马上下来的时候,他在昏暗的夜晚里找不到了他的父母。于是他忽然觉得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夜色和熙攘的人群,然后他就坐在傍晚他们一起野餐的草坪上嚎啕大哭起来,直到两双熟悉的双手把他抱了起来。

“不要怕,我们就在这里。”王爸爸轻声说。

“该重逢的还是会重逢的。”

 

“该重逢的还是会重逢的。”王杰希在第二个周期刚好能收到信号的时候懒懒散散地跟喻文州说道。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歌词啊?”喻文州问王杰希,然后他清清嗓子开始唱:

“想着我们有一天终究会面对分离。想着有一天我们会在老地方相遇。”

王杰希在虫洞的另一端发出了微妙的轻笑。“我说,其实咱们还没有面对分离,更没有面对相遇呢。我们连互相的面都没有见过。”

喻文州思考了一会儿,此时两边都是令人难耐的寂静,只有耳机间刺刺啦啦的电流声来回流窜。最后喻文州说了一句:“等你回来,咱们就见到了。”

王杰希一时间不知为何,觉得耳根有些发红,一时间也没有想好如何来回答这有些暧昧的句子,但那边冰冷的女声倒计时突然出了声。

“少天要醒了。”喻文州轻笑着跟王杰希说,但王杰希的注意力好像没放在这上面,忽然跟着冰冷的女声说了起来。

“七,六,五,四……”王杰希小声地说着,喻文州开始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后来也跟着他一起念倒计时。

“三,二,一。”

喻文州没想到,王杰希还有这样的小习惯,心底突然有种看着透明玻璃罐里的蜂蜜倒流的感觉。于是他打趣道:“你们‘微草号’上的人知道你们队长还有这种闲情逸趣吗?”

“您甭管。”王杰希说,然后顿了顿又转回了正题,“所以总部有传回任何消息吗?”

喻文州颇为遗憾地说了声:“没有。已经连续十四个地球年都没有消息了。”他又顿了一下说:“不过我有得到消息,地球上状况不容乐观,伴随着严重的自然灾害的同时,政\局也十分动荡。最近十四年来好像已经没有发射过任何航\天任务了。”

王杰希的心往下一沉。

喻文州继续说道:“航\天事业可能这段时间以来都处在风口浪尖上,被大众所监视和排斥。可能大部分人都更希望上层能把钱花在赈\灾上。”

王杰希转头望了望窗外广阔而寂寥的陌生星系,忽而觉得连喻文州的声音都那么遥远,仿佛这辈子都碰不到来了。从此,除了那张模糊的脸,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也经常悬浮在他的梦里,是如此的遥远而渺小,恰似一粒浮尘。

他曾一直认为,宇宙是人类最终的归宿,当人类抬头仰望星空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才能产生无尽的想象力来摆脱地心引力,进入未知的领域。所以当父亲问他为什么要当宇航员时,他便自豪地认为宇宙是人类最终的归宿。而当他踏进航天学院,正值航天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他更确定地认为宇宙才是人类最应该去丈量的地方。

但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宇宙空洞的声音在他的颅内回响。


5

 

时隔七年两个月零十天的第一声呼唤过后,还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就是那个活力四射而闪闪发光的声音。

“老王在吗?”黄少天凑到喻文州耳机上的话筒前叫了一声,那头的王杰希连忙摘下耳机,过了一阵儿才又带上。

“吵死了。”王杰希说,“我们十三天以后着陆,这个星球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我希望这段时间之内咱们能好好合作,我们把信息传回去,不管那边到底能不能回复。所以我希望这十三天以来双方都可以守在通讯系统前,方便随时联系。”

“好,听你的。”喻文州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两边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电流的流窜声。黄少天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看着这诡异的沉默让喻文州眼中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他既觉得诧异,又觉得十分美好。而在遥远的另一端,王杰希莫名地觉得耳廓有些发烫。

最后黄少天一句话打破了这种让他浑身不自在的气氛:“我说,老方呢?怎么今天只有老王?”

那头还是沉默,而这种沉默让黄少天更为不自在,让他如坐针毡。他隐约中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而且正是朝着他最不愿意去想但是也是最可能的那个方向发展。而喻文州好像也在这样的氛围中体会到了什么,眼中那种神情忽而褪去了,最后慢慢地说:“方前辈他……”

“去世了。”王杰希在那头听不出是什么感情地斩钉截铁地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是我的错。”

 

“收工了!队长让大家回来了!”高英杰从登陆舱里走出来,一边用无线电波跟散落在舱外的队友们说,一边向他们招手。

方士谦蹲在很远处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操纵着采集样本的机器。他回头看了看天边的那轮巨大的恒星,虽然已经有些偏斜了,但是离落山还早得很。方士谦向那轮恒星看了一眼,被耀得睁不开眼。他在频道里回了一句:“还早得很!这才什么时候!今天还能再干一会儿!”

高英杰转身向坐在舱内分析数据的王杰希汇报了一声方士谦的说法。王杰希从狭窄的窗子里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广阔寂寥的戈壁一般的大地上,散落着零零散散几组仪器和成员。巨大的恒星照耀着金属仪器闪闪发光,像是散落在沙漠上的星星。

“再一个小时。”王杰希说。

四十五分钟过去了,王杰希数据分析已经完成了一半多了,他抬头再从窄窄的窗子里向外看了一眼,戈壁一如既往的广阔寂寥,那颗巨大的恒星还是孤零零地照着大地,而远处的天空看起来有些浑浊。

“方士谦,你那边有什么状况吗?”王杰希停下手中的工作,联系方士谦。

方士谦抬起头环顾四周,回答道:“没有。”

王杰希还是不放心。“你那边天上是什么?”

方士谦抬头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发现那边是瑰丽的玫红色和橙红色,一片模糊和朦胧。“晚霞吧。”方士谦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还有百分之十了,再十分钟就好。”

王杰希应了一声,说完成任务的人可以先撤离了。他低下头又完成了百分之三的数据分析,却总觉得心神不宁。他又抬头从窄窄的窗子向外望去。瑰丽的玫红和橙红似乎扩大了。等他看清是什么以后,他呼吸一滞。

“全体撤离。越快越好。”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地从无线电里传出来,“再说一遍,全体撤离,越快越好。那是沙尘暴。”

他看到远处零零散散的点开始向内聚集,而沙尘的速度甚至还要更快一些。方士谦此时已经收好了仪器,开始向登陆舱狂奔。而这个星球引力比地球要大得多,方士谦觉得自己的腿是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芜的陆地上跋涉。

离得最近的柳非第一个上了登陆舱,而剩下的大多数人还有一段距离。王杰希果断地将驾驶舱朝着风暴的方向挪移了一些,终于又有肖云和周柏烨几个人爬上了登陆舱,接着是刘小别,李济,而此时黄沙的风暴已经将剩下的三个人隐没在风暴之中了。

“快!”王杰希几乎在频道里嘶吼了起来。

几秒钟过后,梁方的手从黄沙中伸了出来,几个人把他拽上了登陆舱。“方副队和柏清还在后面!”梁方一边向登陆舱里爬一边喊着。王杰希向黄沙中看去,隐隐约约有一个身影越来越大。

“徒弟快跑啊,柏清,跑啊!”频道里传来方士谦的第一句话,随后听见袁柏清的抽噎声,还有他渐渐放大的身影。登陆舱在风暴中被吹得摇摇晃晃,舱里也积了厚厚的一层沙。然后啪的一声,袁柏清的双手终究是扳住了登陆舱的门。然后在呼啸的风中,登陆舱像是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摇摇欲坠,王杰希操纵着推进器不停地借力才勉强不让登陆舱翻倒,然后他极为凝重地喊了一声“方士谦”。

然后他们所有人都听见了方士谦接下来的话。

“我说小队长,你走吧。登陆舱撑不住了。再不走我们大家伙儿都得葬在这儿。”方士谦的声音断断续续。王杰希一遍稳定着登陆舱,一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跟我废话,快点儿跑方士谦!”

然后方士谦在那头笑了:“我说你心里都明白吧。你走吧,我不值得拉所有人陪葬。”王杰希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方士谦说的是事实,之前的大声反驳只是孩子一般任性的宣泄,不会对事实造成任何改变。“我看着你关门。”方士谦在那头轻轻地说。

“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已经值了。三年,七年,七年,再加上你那一个推进器的六年,当别人一辈子都住在地球上时,我才四十二就已经到过两个星系了,还是作为唯一葬在这里的地球人。我这一辈子真值了。”

“所以你关门吧。了了我这个葬在这儿的心愿。”

王杰希看了看那团要把登陆舱掀翻的艳红最后一眼,然后关上了舱门,把推进器一推到底。那舱门关闭的声音好像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小队长我跟你说啊,”方士谦的声音更加断断续续了,“回去告诉许斌帮我把孩子们看好。还有柏清,你也该长大了。我家没有梧桐树,你跟我爸妈说,让他们把我的衣冠葬在我家的丁香树下。”

“还有最后……王杰希你要……”

方士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王杰希一滴眼泪也没掉。

 

“这不是你的错。”喻文州半晌说。

“是我的错。”王杰希几不可闻地回应道。

“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王杰希斩钉截铁地说,声音虽然很小,但有种愤怒的嘶哑。

喻文州叹了口气。“如果你不及时关舱门,你们可能都会葬在那儿。你只是一个理智的指挥,在关键的时刻做了最理智、最正确的决定。方前辈他不会怪你,因为你让他的意志得以实现和完成。”

“但他一定也想活下去啊。”良久,王杰希以一种叹息般的声音说道。

“我猜你在回来之后再也没有提到过方前辈。”喻文州忽然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的。你把自己包裹起来,把伤口藏起来,把所有都背负起来。也许原来有人告诉过你,‘只有敢于承认和背负错误的人才是真正强大的人’,对吧?”

“你背负的已经太多了。谁都不是钢铁铸成的墙。”

“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王杰希怔怔地听着电波另一端的太阳系里那个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七年来在沉睡中依然疼痛的心被人缝好了,喻文州的每个字都像细密的针脚,一个一个字扎在他的心上,刺痛着他同时也在修补着他。

他说得一个字都不错,那从未再被提起的方士谦,那父亲从小告诉他的话。

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能猜透自己的想法,能让自己的心刺痛又愈合。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

这样的人。喻文州。这样的人。

王杰希在宇宙的寂静无声中睡去,而那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6

 

“我已出舱,目前感觉良好。”王杰希第一个走下登陆舱,踏入一片广阔的水域的中间。水很浅,才没过他的大腿。

“这里全部都是生命的必要元素,水——”王杰希说,“非常丰富。”他低下头拿出采集管,装好了水,又环顾四周,在不远的地方见到了一条黑色的线,大概是陆地一类的东西。他便指挥高英杰将登陆舱驾驶到远处的陆地上汇合。

这里的引力比地球上小一些,王杰希不一会儿就穿过了那片广阔的水域,然后看见早已经着陆的登陆舱在黑色的陆地上等待着他。不久,队员们就从登陆舱上鱼贯而出,开始了采集。这是这个星球的清早,恒星斜斜地从天上照过来,把王杰希刚出水的宇航服照得金光闪闪,斑斑驳驳。

王杰希第一次踏上这片陌生星球的陌生土地。他看着脚下的土壤,忽然觉得这里蕴含着新的希望。

 

“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黄少天在虫洞的另一端激动地叫道。

王杰希现在觉得十分难以置信。他的手把刚得到的分析报告单攥得有些褶皱了。“难以置信。这简直就是一个复制的地球。”

“引力大约是地球的百分之九十三,温度在零下三十七度到零上四十一度之间,大气成分……与地球……几乎相同……”王杰希声音有些颤抖,而另一端的两个人静默地听着。王杰希继续读,一直读,用那沉稳中带有一丝激动的声线,一直把这份报告读完。

然后是个三分钟的静默。但三个人觉得,这仿佛像一个周期一样长。

最后喻文州缓缓开口,说:“恭喜王队,将成为人类永远铭记的英雄。要我把数据传给总部吗?”

“麻烦你了。”王杰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帮我在数据后面加一句话——”

“仰望星空总是有用的。”喻文州说。

这样的人。喻文州。这样的人。仰望星空总是有用的。

 

而在喻文州发送消息之前,他的指尖产生了微妙的颤抖,然后他的大脑才在战栗中意识到了什么,让他残酷地意识到,他的发送,既是人类的希望,也是无情的分别。

而他是一个理智的指挥官,他只是在最正确的时候做出了最理智、最正确的决定。

再见了。王杰希。

 

时隔二十五年,王杰希第一次收到了来自总部的消息。王杰希所带来的消息在地球上振聋发聩,而总部给王杰希的消息也让王杰希感受到了四面包裹而来的孤独与无助。

“我说——喻文州,”王杰希缓缓开口,“你算的周期是多少来着?”

“七年两个月零十个地球日。咱们两个能联系到的时间是七周零六个地球日。”喻文州回答。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真好啊,不多也不少。”

“对,不多也不少。”

王杰希说:“今天是咱们最后一个能联系上的日子了吧。你要好好听完我说的话。”

“按照总部的安排,我将把我的余生,全部奉献给这个星球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我会在这里扎根,建立第一个殖民地。以后每隔一个周期——七年两个月零十个地球日,你要联系我。我会把这个周期里发生的所有事都讲给你听,讲七周零六个地球日——最好你也把你发生的事也讲给我听。”

“如果你有一天回到了地球,告诉我的父母,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把我的衣冠葬在家里的梧桐树下。感谢我父亲教会了我如何仰望星空,感谢我母亲教会了我如何面对别离。”

“说起别离——你能再把那句歌词唱一遍吗?”

想着我们有一天终究要面对分离。想着我们有一天会在老地方相遇。

“对。”王杰希说,“其实我们还没有相遇,更别谈什么分离。所以我们也不用为分离而伤悲,其实一期一会也挺好的,人生就好像有个盼头……不过我告诉你一个事情,我总觉得我原来见过你。我很多次都在梦里有一个人的面庞和身影,它从一个地方缓缓地升起来,还冲着我笑了一下。我想了很多次,总觉得那个人是你——”

“你还在听吗?”

喻文州确实在听,他轻轻地回应,声音还有些喑哑,有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说:“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少天附体了吗。”

“我就知道你在听。”王杰希顿了顿又说,“从前我从不信人世间有这么多巧合。我……我现在才发现,这都是命中该有的。我——”

王杰希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让他隐隐作痛,而胃里那种涌起的疼痛又出现了。他觉得嗓子发紧,忽然就在他苍白的指尖上发现了一滴晶莹的东西。那从四岁以后就从未出现过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突然觉得很无助,却也觉得美好而孤寂,好像那旋转木马的光影,瓶瓶罐罐里的玻璃弹珠,运动会时的发令枪声,北京地铁里呼啸的风声,家里梧桐树雨后的淅淅沥沥声,一下子全挤进了他的脑子,还带着一张模糊的脸庞,和温软中带着硬核的声音。

感觉与人一样,该重逢的还是会重逢的。

喻文州在遥远的虫洞那端好像也感受到了什么,在这样的沉默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揪紧了。他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能远隔无数光年,把自己的心给抓紧了。

这样的人。王杰希。这样的人。

“王杰希啊,你的哭腔可不怎么好听。”喻文州闷闷地说,“还有,我——”

爱你。

 

通讯中断了。王杰希迎来了他的第四个周期。

 

7

 

王杰希最近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那张朦胧的脸变得更朦胧了,但是别的东西在变得清晰。那张脸的主人从破败的登陆舱里艰难地爬出来,站在一片寂寥的星空下,然后回头冲他一笑。

王杰希起了床,洗漱完毕后例行带着所有的队员在基地里进行建设,在上午的工作结束后收到总部关于第一批抵达星球的开发者将于今晚到达的消息。

傍晚他们在基地附近生了篝火,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声轰鸣。

那是一个登陆舱。

登陆舱已经经历了千疮百孔,大概是在飞行过程中遭遇了一些碎片刮擦。然后又轰的一声巨响,舱门缓缓打开了。王杰希看到里面钻出一个人。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他已经想到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第一个人不是他。第二个也不是,第三个更不是。舱内一共走出了六个人,王杰希说不出为什么,但他的直觉坚定地告诉他,这些人都不是。

过了一会儿,舱内艰难地爬出最后一个人。他翻下登陆舱,站在寂寥的星空下,冲着王杰希回头一笑。

这就是他在等的人,这样的人。

“你一定是喻文州。”“你一定是王杰希。”

王杰希看清了他的样子。白皙的脸,面庞有些清秀得像女孩子,但又有着别样的一份坚毅。他的头发在晚风中吹得有些凌乱了,但他的眼睛里面藏着一种柔软又炽热的东西。

喻文州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在见到他前,他不知道他应该长什么样子,但刚刚一出舱门,他就十分确信王杰希就应该长这个样子。

王杰希笑了笑。“登陆舱是你开的吧。”

“是我,”喻文州也笑了笑,“要知道我主修的是指挥和通讯,可不是怎么开。”

王杰希张开双手抱住了喻文州。喻文州也伸手紧紧抱住了王杰希。

“怎么样?”喻文州突然问。

“什么怎么样?”

“我算的周期。”喻文州说,“来找你我正好花了七年两个月零十个地球日,不多也不少。”

“所以说我要给你过生日吗,喻队?”

“王杰希,生日可不是这么算的。”

 

王杰希现在相信了。

人与感情一样,该重逢的还是会重逢的,该遇见的还是会遇见的。

只不过是有个周期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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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致敬电影《星际穿越》《地心引力》,致敬我们无数次的仰望星空。

“想着有一天我们终究要面对分离,想着有一天我们会在老地方相遇。”歌词来自郭顶的《想着你》。

该重逢的总会重逢的,该遇见的总会遇见的。

你我在尘世间,只要能遇见,就能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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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上面正经的说完了,接下来不正经地聊一下。

首先感谢看到这儿的各位,文很长,大约有1w左右吧,能看到这儿感谢大家的支持。

以及老福特的敏感词太让人窒息了orz

这个故事写了很久,终于赶在国庆的小尾巴发上了。其实讲得很简单,就是太空网恋故事,以及他们如何千辛万苦地进行面基。

头一回写喻王,但喻王是我这个杂食动物的本命cp,想起来还是有点儿小激动的。这篇文算是我费心最多的一篇了,承蒙各位喜欢。

同时,我也是个新人(看看我可怜的文章数),所以还是要恳求一下各位的小红心和小蓝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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